翌日。
天光微亮,晨雾尚未散尽。
一辆马车由相府中,向着王宫的方向,缓缓驶去。
车内,韩相张开地双目微阖,似在养神,亦似在思索着什么。
马车行至半途,他眼角余光却在不经意间,注意到了。
街道之旁,一个身着黑色布衣的高大身影。
那道身影,与他记忆中数月前那场继位大典时,人人都是宝马香车,那唯一一个,布衣足行的身影,重叠在一起。
“停车!”
张开地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。
“吁——”
马夫当即猛地一勒手中的缰绳。
两匹骏马嘶鸣,稳稳地,停住了脚步。
天子驾六,诸侯驾五,卿驾四。
理论上,张开地身为韩国“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”的相国,其品级与爵位,是配用四匹马拉的车。
但,除了某些需要彰显自身身份的时候外,他平日里出行所用的,却都是两匹马的车。
既谦逊,不张扬。
又表明了自己不是只配驾一匹马的庶人。
而作为客卿的秦时墨钰。
其实,也是有资格乘坐四匹马拉的车。
只是他更干脆,直接不坐马车。
这样做,会在一定程度上,拉低他在士族圈内的声望。
但却会提升他在墨家,以及江湖百家中的声望。
车窗之外,秦时墨钰在察觉到马车停下之后,便也同样停住了脚步。透过车窗,向车内的张开地,含笑示意。
车内的张开地,亦是微微颔首,算是回礼。
“老夫想请统领上车一叙,此举……应当不算违反墨规吧?”
“相国大人说笑了。”
“墨家提倡‘节用’,一方面是为杜绝奢靡浪费之风,另一方面,则是为了磨砺心志,避免被骄奢淫逸迷了心志。”
“马车作为代步工具,本身并无不妥。只是我腿脚轻便,更喜欢自己走一走罢了。”
说着,秦时墨钰直接迈步登上了张开地的马车。
这马车样式虽较为简朴,可却颇为宽敞。
此刻,两个人分坐其中,尚留有极大的余地。
张开地静静地,重新审视着面前这个年轻人。
相貌平平,气质内敛,乍一看上去,与乡野间那些工匠、老农并无太大区别。
可若仔细去看,却能感受到一种布衣轻王侯的气质在身。
这,可谓是典籍之中,最为典型的墨家弟子应有形象。
就是不知,这形象到底是他刻意伪装出来的,还是说.墨家,真的要再出一位比肩墨翟的圣贤了。
马车继续缓缓向前。
车厢内,陷入了一片异样的沉默。
张开地就这么静静看着秦时墨钰,眸光深邃,也不说话。
秦时墨钰也只是静静的坐着,神情淡然,亦未开口。
良久后。
张开地轻捋花白胡须:
“子房年岁尚浅,心性未定。这些时日,倒是让统领费心了。”
秦时墨钰轻笑回道:
“呵呵,相国言重。子房胸怀韬略,腹有良谋,是我应该感谢他才是,否则魏墨那摊子,我还真是不知该交予何人才能安心。”
张开地双眼微眯,话锋陡然一转:
“六指琴魔.罗网那边可是花了大价钱,悬赏购买关于这位魏墨统领的消息。统领就这么在老夫面前承认了,难道就不怕,老夫转头将这消息卖给罗网?”
秦时墨钰毫不在意的笑道:
“我之所以隐瞒身份,从一开始,便只是为了能够更顺利地整合魏墨内部罢了。
如今,魏墨弟子已然归心,罗网在魏国朝野上下安插的势力,也已被我尽数拔除,甚至,连魏国边境的军事防线,都已重新布置完成。”
“接下来,无论是继续隐藏身份,亦或是暴露身份,于我而言,都是有利于我的,只看怎么选罢了。
如果秦国开出的价码,真的能高到让相国大人动心的地步,恐怕.我早就自己把魏墨统领的身份给卖了。”
“原来如此.”
张开地点点头,适当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。
罗网开的价,其实并不低。
只不过,对于他们这样真正有机会能够接触到信息的人而言。
却完全不足以让他们为了那点蝇头小利,而站在秦时墨钰的对立面。
这种悬赏,更多的,其实也只是在广撒网,碰运气。
看看有没有哪个地位不高的小角色,偶然间恰好看到、听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。
张开地之所以在此刻提出来,自然也不是真的想要拿这个当筹码,去要挟秦时墨钰。
他只是想借此,为自己真正想要谈论的东西,做个铺垫。
“老夫听说,统领大人深得信陵君信赖,不仅拿到了信陵君的印信,更是在信平君(廉颇)不幸遇刺身亡之际,临危受命,得到了信平君的认可,继承了其麾下将校以及边骑精锐的效忠。”
“而统领亦是不负众望,在秦军势如破竹、锐不可当的攻势之下,硬是力挽狂澜于既倒,大破秦军先锋大将蒙武,重新帮魏国稳住了阵脚。
连有着凶名赫赫的暴秦宿将蒙骜,面对统领重筑的阵线,也只能望而兴叹。着实让老夫敬佩啊.”
张开地一脸赞叹的诉说着秦时墨钰在魏国时的战绩。
然而,秦时墨钰却并没有接话茬,神态亦未曾因这番吹捧而有任何变化。
跟这些玩弄心术的老狐狸接触得多了。
他听人说话,早已学会了,不仅要听着对方说了些什么,更要站在对方的角度上,去思考对方为什么要这么说?
其意图为何?
想要达到的目的又是什么?
当秦时墨钰将这套思维模式,内化成一种本能习惯后。
渐渐地,他便自然而然的做到了,喜怒不形于色。
因为,越是进行深层分析,大脑便越是趋于理智,所会产生的情绪也就越小。
毕竟,人的情绪,也是要吃大脑算力的。
当人将大部分算力全都用在思考上,就不会再有产生多余情绪的余地了。
反之亦然,当人的情绪把算力吃满时,理智这种东西,也便不存在了。
这两者之间,并无绝对的优劣之分,各有其用处。
关键只在于,能否在恰当的时机,将其运用在合适的地方。
秦时墨钰现如今,虽然已经能将理智思维用的很好了。
但其代价便是,他自身的情绪,也在随之变得愈加淡薄。
张开地一通天花乱坠的吹捧之后,见此子眼神依旧清澈如初,脸上没有半分因少年得志而产生的窃喜或骄矜之色,心中不由得暗自一惊。
凡是年少有为、才华横溢的天才人物,或多或少,都难免会有一颗骄纵之心,渴望着得到他人的赞誉与认可,以彰显自身。
苏秦被叔嫂羞辱、张仪被诬告窃欲、范雎死灰复燃.
强如这些大佬,也都是经过了毒打与磨砺后,才真正成熟起来。
更多的,如赵括那般,直接被一波毒打,直接寄了,遗笑千年的。
眼前这位韩墨统领,年纪轻轻便已拥有了如此地位与能力,外传乃墨子七世孙,血脉高贵,更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惨痛事迹。
可他,却能有如此胜而不骄的沉稳心性。
简直非人哉!
车窗外,行人渐渐稀少,王宫宫墙已遥遥在望。
张开地旁敲侧击试探了一路,却没有什么实质性收获。
他微微侧过头,透过车窗望向那高大威严的宫门,声音也随之变得低沉:
“以统领之才,若真想施展胸中抱负,抗击暴秦,成就一番不世之功业。魏国,或许要比积贫积弱的韩国更加适合才是”
“呵呵,对此,在下的看法,倒是与相国大人有少许出入。”
秦时墨钰闻言,终于轻笑出声,
“如今的秦国,早已非一国之力所能抗衡。在下不才,愿效仿昔日苏秦之事。”
说着,秦时墨钰对着张开地,轻笑着拱手一礼:
“感谢相国载我一程。剩下的路,我自己走就是了。”
说罢,秦时墨钰起身,不再回头。
张开地坐在车内,遥遥地望着那在晨光中,于诸多车马间,那渐行渐远的黑色背影。
良久,发出一声悠悠长叹:
“佩六国相印么?当真是.道不同,不相为谋啊!”
两人在车上看似闲聊了一路,但却只字未谈今日廷议之事。
绝非两人,有那个没有提前收到消息,不知道今天廷议将会发生什么。
而是因为,今日朝堂之上的那场风暴,不过是个表象罢了。
一个因水面之下,那最根本的利益冲突,而不得不浮现出来的表象。
秦时墨钰从一开始,便站在了罗网与夜幕的对立面,所以蓑衣客和姬无夜想要他死。
现在,随着他的崛起,屋内的大象已经藏不住。
如今的他,已经没办法扮猪吃老虎了。
所以他坦然的与张开地摊牌了:
魏国相印,我要了!
但韩国相印,我也不会放弃!
甚至,未来六国的相印,我全都要!
而这对于,一心想要将韩相之位,平稳地传给自己的儿子张平,再由张平传给自己的孙子张良,以成就张氏一族的张开地而言。
是绝对!绝对!无法接受的!
这是不可调和的根本性利益冲突!!
屁股决定脑袋。
在他选择拒绝的这一刻起,便已经注定了,他秦时墨钰,站到了张开地的对立面。
张开地之所以至今仍未曾想,弄死秦时墨钰。
不是因为他善。
而仅仅是因为,他没这个机会、更没这个能力!
但凡让这只混迹官场一生的老狐狸抓到了机会。
他下起手来,绝对比姬无夜那莽夫要狠得多!
至于张良
在这冰冷的利益争锋中。
无论是他张开地这个至亲的祖父,亦或是秦时墨钰这个挚友。
都不可能看在张良的份上,而放弃自己核心利益的。
所以,秦时墨钰能为这位挚友所做的,也是为了让自己未来的谋圣,不会因此记恨自己。
他提前将张良从韩国调离了出去。
而张开地,也直到此刻,才后知后觉地发现。
原来秦时墨钰邀请张良前往魏国,除了借重其才华之外,竟还暗藏着这一层深意在其中。
“这种一石多鸟的用计风格,倒是颇似当年应侯(范雎)的手段……只可惜啊,我们这位王,却终究不是雄才大略的秦昭襄王啊……”
宫门口。
秦时墨钰经过宫门禁卫象征性的搜查,第二次踏入了这座王宫。
眺望着主殿所在的方向,想起了今天一大早,特意跑来提醒他的王宫侍从。
生怕自家财神爷出什么意外的韩王安,担心昨夜那个呆瓜还是没能领会自己的深意。
为了让秦时墨钰今日在朝堂上,这关能过的稍微好看点,不要太显得他韩王安拉偏架。
于是,宫禁刚开,便又派了另一个心腹内侍,打着“督促”秦时墨钰参加廷议的名头,特意跑去贵义商会。
再度将姬无夜准备用来攻击他的那几条“罪证”要点,给他转述了一遍。
这一局,从裁判到主办方,全都是他的人。
他怎么输啊?
飞龙骑脸怎么输?!
在大多数时候。
对于臣子而言,昏君往往比贤君好伺候得多。
尤其是,秦时墨钰这种有钱,而又不在乎钱,还极其舍得给这位昏君大把大把砸钱的人。
只要他还能稳定的提供利益输送。
只要他还没将自己欲要‘墨氏代韩’的目的,如司马昭之心一样,搞得路人皆知。
他在韩王安心中,那就是周公一般的贤臣啊。
轻笑一声。
秦时墨钰不紧不慢的走向主殿。
所穿衣着与他之前参加大典时一般无二。
可是,这一次,那些经过他身边的王公贵族们,却没有一人再会对他露出轻蔑的眼神。
吃到了这一次,纺织业升级所带来好处的老贵族们,十分和气,平易近人的主动向他打招呼。
邀请他有时间前往自己府邸坐一坐。
并表示,别管姬无夜那群傻逼,他们这次一定站在统领大人身后。
对于这些人,秦时墨钰都是笑呵呵的表示多谢,有时间一定去坐坐。
而即便遇到姬无夜那边的人,那怕是在这次纺织业升级中吃了大亏的。
在姬无夜没有当面的情况下,一个个也都是强挂着一张笑脸,主动过来打招呼。
没办法,亏都已经吃了,想要重新把市场份额抢回来,几乎是不可能的了。
既然如此,那还不如跟秦时墨钰打好关系,下次再有这种好事情,若是能参与一脚,说不定这次亏的都能补回来。
毕竟,示好这种事,你主动了,人或许不记得你,但你要是不来那记得老清楚了。
秦时墨钰亦没有对这些人冷脸相迎,同样是含笑回礼,表示下次一定。
而恰在此时,一个意料之外的桃粉色倩影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——红莲公主。
考虑到她就住在王宫,出现在这,却也在情理之中。
“喂!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家伙!”
红莲一身桃粉色长裙,气鼓鼓地快步上前,完全无视了周围公卿大臣们的目光,伸出食指戳了戳秦时墨钰胸口:
“你之前明明说好了,要教本公主练剑的!结果呢?本公主等了你这么多天,你不主动上门来教也就算了,本公主纡尊降贵,亲自上门去找了你好多次,每次都被麾下的那群人告知不在。”
她气鼓鼓的嘟着嘴,恶狠狠地瞪着他:
“说!你是不是在故意躲着本公主?!”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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